更新时间:2025-11-14 04:03:26
辛芷蕾干嘛非得捅张颂文一刀?——
基本上,能回答这个问题,就能看清《日掛中天》的核心表达,就能理解辛芷蕾何以荣获威尼斯影后。
当然网上已出现了各种解释。如“入狱赎罪说”:因葆树一直拒绝原谅,内心得不到宽恕的美云只有将自己送入监狱去偿还自己的情债。葆树先前不是质问过她:“我什么都没有了,你拿什么还”么,那通过坐牢、甚至“一命换一命”的方式去还,这总可以吧?

又如“挽留说”:因葆树执意要走,失去一切的美云不想落入孤苦无依的境地,故以伤害他的方式迫其留下。美云初到车站时曾劝过葆树:“在哪都难,哪待不是待”——这说明其内心渴望葆树留下。
还有“助葆树解脱说”:影片先前有个细节,二人一起逛公园时,葆树突感胃部不适——这意味着葆树的身体不行了,他大限将至,即将迎来痛苦的癌症晚期折磨。而从葆树不愿继续呆在广州复查来看,他似乎也产生了放弃的想法。美云问他:“你回去后怎么生活呢”,他也沉默不语。以上细节都说明:美云之所以捅葆树,是不忍见其受苦,帮他早点解脱。
甚至还有“报复说”:恰恰是在葆树出现后,美云逐渐失去一切:男友跑了、孩子死了,生意也陷入瓶颈(葆树所致)。她给葆树打钱,伺候了他这么久,可还是等不来一句“原谅”,被再次拒绝后终于产生了愤恨之心。
以上各类讲法,都有道理,正如影片主创映后所谈:“观众看到什么就是什么”——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说不是“重点”是因为:这些解读都太理性了。
诚然,看电影和写评论需要理性,但具体到《日掛中天》,情况有点不同:这是一部少见的以人物为核心、展现人巨大的精神苦楚和精神压抑的电影。而痛苦,是非理性的。
也就是说,《日掛中天》希望你暂时搁置冰冷的理性跟轻易的道德判断,将葆树和美云当作千千万万个如你我一样有缺陷、在生活中挣扎的普通人,尝试去代入他们的处境、理解他们的行为,继而与他们的心灵共振,进而产生一种对芸芸众生的悲悯之心。如果你以一种超然物外的理性姿态观摩本片、无法与主角积极共情的话,那这片在你这儿基本就失败了。毕竟,影片其它方面确实乏善可陈:不论剧作、技法还是镜头——虽然蔡尚君是刻意选择了一种偏“生活流”的记录式拍法,所谓“戏剧性”除最后一幕外,全是靠台词推动的。
OK,那我们就试着从“非理性角度”来看待片尾“捅刀”的一幕。用“非理性”去解释“非理性行为”,这么“分析”大概才是对的。若辛芷蕾在表演时脑子里装着什么“赎罪说”、“挽留说”,那她八成是演不出来的。

美云捅葆树一刀,是典型的“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它是人在走投无路、万念俱灰中刹那涌现的应激反应,所谓“应激”,更多是种“无意识的生理性动作”,背后没那么多“理性成因”。
不妨拿美云拔刀和阿林(其峰女儿)割腕这两件事做对比——它们都属于发生在有血有肉的普通人身上的突发事件。不过就是此时此地:重压之下理性的全面崩塌和“死本能”瞬间主宰了身躯。早几秒或晚几秒,换个场景,她们未必会这么做。

(“死本能”为弗洛伊德的术语,指驱使个体走向毁灭和返回非生命状态的内在力量。与“生本能”对立。“死本能”源于解除个体紧张状态的迫切需要,派生出攻击、自虐等破坏性行为——既可对内指向自身导致自我伤害,亦可转向外部引发侵略。)
所以与其纠结于美云为什么要拿刀捅人,不如关注这一有力且震撼人心的结局给予人的正面教育意义:一个人决不能像美云那样将自身长久置于巨大的愧疚和痛苦并拼命压抑和否认这痛苦,否则有朝一日,痛苦会以意想不到的更加黑暗、更具破坏力的形式如火山喷涌般爆发出来。
下面就来谈谈美云遭受的痛苦。理解了她的痛苦,也就理解了她最后的行动。
美云
首先我们不要忽略,在拔刀之前,美云刚刚失去了她的孩子。请诸位站在一位母亲的角度想一想:突如其来的流产,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特别是这个孩子还不是普通的孩子,他是美云这个“罪人”与未来连接的一条纽带,象征着美云“一切向前看”的全部希望。如今纽带已断、希望已灭。
不得不佩服辛芷蕾的演技:在经历流产后,她强作镇定、强忍悲痛一咬牙将“未来的希望”冲进厕所。出来后,她神情恍惚、几近虚脱,只凭本能继续搜寻葆树的身影——直到人生最大的打击降临,她仍凭借最后一丝理性顶住了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凌迟。

这“最后一丝理性”是什么?——是过去。虽然美云丧失了未来,但或许还能为过去赎罪。可不知情的葆树的话进一步刺激了她:“钱还给你,养孩子用”。
美云的嘴轻微蠕动了一下,她选择继续“承压”,隐瞒了自己刚刚流产的事实。可无法抑制的眼泪依旧夺眶而出,正是葆树的关怀“激”她说出了那句一直萦绕在心、难以启齿又不敢说的话:“你......还能原谅我么?”。

这句话的深层含义是:我已无法为未来负责,如果你能原谅我,起码我还能为过去负责。如果你不原谅我,那面对过去我只有“罪”,未来对我又是“无”。一个人既无过去又无未来,那这个人还何以自处、何以维生?
可惜这关键一问,换来的只是葆树的低头回避和再次沉默不语。
“沉默”在二人之间、在美云与世界之间撕开一道巨大的鸿沟,“沉默”斩断了美云和世界的联系、瓦解了她继续生存的意义,徒留给她一个摒弃了过去与未来、转瞬即逝的、空虚又令人迷惑的“现在”——既然“现在”是空虚的、令人头晕目眩的,那“拔刀破局”、强令“现在”与“过去”(即葆树)再度发生联系就成了解决问题的唯一之道。
对美云来说,葆树绝不能走,因为他已患上了癌症——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美云就得背负着她的“未赎之罪”过完可怕的余生,那是她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她还不如即刻死去。从人性上讲,拔刀也是种迫不得已的自保行为。
当刀捅入身体的那一刻,葆树也体会到了短暂的空虚和眩晕:我都决定不连累你了,你居然捅我,什么意思呢?......他随即发出动物般的哀嚎,又惊又惧地一把抓起美云的头发:“啊?——”

张颂文的台词功底真不错。那声“啊?——”是不解、是愤怒、是生命遭遇威胁时的动物本能反应。
然而,当葆树凝视着跪在地上的美云的那张脸,他瞬间明白了一切:那是怎样一张痛苦、扭曲、无助并写满忏悔的脸啊。美云是跪着的,“跪”是乞求原谅的姿势:我捅你,是为获得你的原谅。一个人的内心空洞,居然能大到这样的程度。那一刻,葆树看清了,眼前的女人何止是“过得不好”,她多年来承受的痛苦压力与自己不相上下。

“这么多年我们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张颂文如是解释葆树当时的内心活动。
于是葆树也顺势跪了下来,这一“跪”意味着两人终于达成短暂的平等与和解。面对这个给自己带来致命伤害的女人,葆树终于放弃了自己高高在上的“道德优越感”,因为,他理解了——他理解不是基于“爱”,而是出于对“痛”的领悟和确认:确定对方跟自己一样痛苦。
你可以这么去看:全片最后一幕,是两只再也无法独自承担的受伤的动物在彼此安慰。

往深里讲,“爱情”的确跟“平等的痛苦”和“有欠有还”的心理密切相关——虽然这一切建立在你情我愿的基础之上。否则就不会有“相爱相杀”这个词:“爱”是一种改头换面的竞争乃至“战争”状态。两性在其中都要求“公平”,包括公平地不断制造和承担痛苦。
接下来再谈谈葆树这一路的心路变化。
葆树
起初,他是逃避姿态,一如他在医院对美云的冷淡态度。若非美云的主动靠近和赎罪姿态,都不会有后来的事。而葆树之所以选择住进美云家,只是因为被后者的话激怒了:
美云在葆树宿舍门口说:“是我欠你的,我会还的。”
葆树这才收拾行李走出来:“你要还是吧,我去你家住。”

所以葆树起初对美云是报复:每当美云表达出“想还”的意思时,都会遭到葆树第一时间的否定和反击。他摔门、跟踪又拒绝沟通,并在美云打款后主动上前质问:
“你拿什么还?钱么?你有多少钱?还是用你这个店?”
“我说过我需要什么了么?不是你说要还的么?”
“我放出来以后没找过你吧,因为你在我心里面早死了!”

此时的他们,一个一心想“把这事儿结了,好好过日子”;一个内心笃定“这事儿结不了”。处于针尖对麦芒的“交战”关系。
对葆树而言,这事儿确实不能结。因为一“结”就意味着对他整个人生的彻底否定。葆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爱人走了、母亲死了、自己坐过牢还得了绝症,如今一事无成。只有在面对美云时,他是无愧的,相较美云的道德高地是他作为人的唯一可取之处。如果葆树原谅了美云,则意味着两人达成了平等关系,那他作为“好人”的人生价值也就不复存在。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电梯故障的时候:那一刻,葆树几乎是下意识地让美云先走,将她托举到了安全的领域,而自己却困在了电梯内。请注意张颂文当时的表演:电梯门关上的一刹,葆树灰心丧气的脸上浮现出隐隐的微笑。他笑是因为他想到了一件事:正如美云并未要求葆树先救自己出电梯一样,当初车祸发生时也是葆树主动替的美云,也就是说葆树才是自己命运的始作俑者,两次“主动牺牲”无非他愿意而已。

想通了这点,葆树的内心有所释怀。所以说这部电影在细节上非常出色,正是在电梯事件发生后,葆树躺到了街上,从那时起他就有了走的心思。而美云怀孕的消息,更坚定了他走的决心:
往事已矣,“只怪我自己没本事,还想学别人扛在身上”。葆树选择了放手和成全、不再打扰美云。更何况自己时日无多,不放手也不行了。

但葆树的底线是:不拖累美云可以,但要开诚布公跟她讲“我原谅你”,他内心还是迈不过这个坎儿。这也直接导致了最后一幕悲剧的发生。
不合时宜的电影
其实影片最后一幕还有个意思,那就是:底层互害。两个彼此内心明明还有牵挂的昔日恋人因生活的苦难和无情的命运之手的捉弄而走到这步田地,有一丝丝社会批判的味道,虽然这一批判很架空、很抽象。正如先前的情节:男人跑路、以泪洗面的服装店女老板甩了美云一巴掌也是“底层互害”。孕妇何苦为难孕妇?

很难说那个老板娘是“恶”的,那同样是个被生活逼到走投无路的女人逮着“机会”挣扎求生而已。类似的批判电影中还有很多,如医院的冷漠(电影开场做B超的医生说:“没胎心,有事儿去问医生”)、房产中介小哥抱怨总被“跳”、犯人母亲死了监狱都不批假、楼顶扔花盆楼下都无动于衷......等等场景。
以及全片最后一幕:两个人跪地痛哭,一车人下来就跟没看到一样,只剩“日掛中天”温暖着这冰冷人间。

蔡尚君似乎是想说:这个冷漠无情的社会,加剧了葆树、美云这样的底层人的悲剧。但说实话这些“批判”太流于表象、隔靴搔痒了,放在“三大”的维度,这点儿暗戳戳的现实指涉很难被称做什么“现实主义”。毕竟,你去看人家的电影关注的都是什么议题,如聚焦巴以冲突的《欣德·拉贾布之声》,本质上《日掛中天》还是部小格局的人物心理片。
所以我能理解这部电影何以在简中舆论圈引发了口碑的两极分化,它不是部“与时俱进”的电影。道德困境、“罪与罚”、救赎......这些古老充满哲学思辨的话题与时代心理、主流人群是脱节的,类似关注个体病态心理的表达,多见于上世纪的欧陆文艺电影。如今,欧洲片都不太这么拍了。
换句话讲,《日掛中天》是部相当传统、略带些古典意味的电影。
而“古典”的代价则是:它缺乏和今时今日电影院的主体人群——年轻人的共鸣。尤其豆瓣这种地方:推崇的是通透清醒、只为自己而活的“大女主”人设,“渣男”和“知三当三”的行径则处于喊打喊杀的境地。如此一说,辛芷蕾的和冯绍峰的角色先天就犯了大忌。虽然在真实生活中,这样的女人和男人并不鲜见。

而分别对应葆树和美云的“牺牲”和“赎罪”的思想和行为逻辑,今人就更加陌生。以此为主旨不仅毫无社会话题度,甚至还会让“新新人类”感到莫名其妙跟无所适从:男人当初不顶罪不就不会受“牺牲”的折磨了?女人如今自私到底不就不会受“良心”的谴责了?这两个“古董”为什么活得这么拧巴,他们究竟在干什么......
这么去想也行吧。可它忽略了以下两个字的分量:“情”与“义”。
葆树挺身而出为女友顶罪,是一种古典式的侠义精神和爱情至上;美云为当初的背叛所苦,陷入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罪与罚”——可惜不论“爱情”还是“忏悔”在当今世界都是过时的语言。
“为爱付出一切”的琼瑶式思维早被打倒批臭了,至于“忏悔”:啥叫“忏悔”?凭啥我“忏悔”?别人咋不忏悔、世界咋不忏悔?——恐怕才是无数人的心声。

今时今日的原子化个体连在网上“理解”跟“交流”的常态都是“我对你不对”,此种情况下,谈“忏悔”那不是搞笑么?
所以《日掛中天》还能有上千万的票房,收获一部分观众的认可已经相当可以了。虽然它距离大师之作还很遥远,但至少在今天的中国电影市场上,《日掛中天》是一部不喊口号、不立人设、不追求短视频般的强情节刺激,真实展现人性灰度、拒绝简单的善恶二元的电影,这就“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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